文丨孙海宁 高洪浩 曾兴 李梓楠 陈晶 邱豪
编辑丨高洪浩 黄俊杰
2025 年 1 月 20 日早 9 点半,美国新当选总统将来到白宫和乔 · 拜登在白宫蓝厅喝一杯咖啡。一小时后,他们将坐同一辆防弹的凯迪拉克轿车来到国会大厦西草坪参加就职典礼,尽管这时拜登政府的检察官还在想办法给特朗普定罪。
当天的流程完全固定,连二人在车上的座位都是固定的——特朗普在左,拜登在右。这将是他们第一次分享总统座驾,2020 年大选结束后,特朗普的支持者冲进国会山又被逐出,他本人则提前搬出白宫,缺席就职典礼。但这一次拜登宣布会延续此前 150 年不变的传统,以展示权力的和平交接。
平和的日子不会持续几天。上一次就任不到一周,特朗普就签署了第一份总统行政令(Executive Order),兑现选举承诺,禁止来自七个穆斯林国家的人员入境美国——无论他们是游客还是难民,就算有绿卡也会被拦下。“这可能政治不正确,但我不在乎。” 他说。
行政令只持续了两天——两名伊拉克移民起诉总统违宪。随后,法院颁布暂缓强制遣返的指令。
这是一场计划内的反击。特朗普 2016 年胜选后,有数千名律师参与的美国民权组织 ACLU(美国公民自由联盟)针对他在大选期间的承诺,提前准备材料、起草法律文书,从而仅用两天就打回了行政令。之后白宫两度签发新的行政令,和律师们打了一年半官司,才让妥协后的禁令得到最高法院的支持。
特朗普首个任期内,ACLU 用三天一次的速度,对政府提出了 434 次法律挑战。2025 年,特朗普将返回白宫,激烈的对抗也会卷土重来。大选结果出炉后,ACLU 发表声明,“我们将从特朗普宣誓就职的第一分钟起采取行动。”
他还要面对来自各州的挑战。2024 年大选前夕,多个在大选支持特朗普的州投票推翻了保守派的禁止堕胎政策。大选结束次日,加州州长加文·纽森(Gavin Newsom)呼吁议员们召开特别会议,筹备立法巩固加州在气候变化、堕胎权和移民政策方面取得的进展。在特朗普的首个任期内,这个全美最富有的州与联邦政府有过超过 120 起诉讼。
就连他自己任命的内阁成员,甚至理论上绝对服从总统的军队也屡屡抗命。多位将军,包括他自己任命的幕僚长、国防部长都被他辞退。
特朗普在多个场合下反思了第一个四年的失败——任用了不该用的人。这一次他做了更充分的准备,也有了更多的盟友。说他 “可能是全世界最厉害的 bullshitter” 的马斯克成了他最鼎力的商界支持者、骂他是 “美国希特勒” 的万斯成了他的副总统。
此次大选,共和党拿下美国国会参、众两院,成功控制了美国的立法机构。不过 8 年前特朗普胜选时,共和党也同时控制参众两院,并且席位优势比今年更大。
在美国,一项法案落地需要通过参、众两院表决,议员们既要顾及党派目标,也要照顾自己的选票和个人政治遗产。总统可以绕开立法程序,靠行政令强推心愿,但可能因为违宪被法院中止、推翻,即便最后通过,也需要面对持续一年甚至更久的诉讼。而重新登台的特朗普只有四年。
甚至特朗普自己会推进哪些允诺也难以预料,他在叙利亚撤军等重大问题上的独断决策事后看来更像是推动各方的谈判技巧。根据事实核查网站 Politifact 统计,特朗普上次竞选时的许诺中,只有 23% 在任期内实现。
分歧乃至对抗贯穿大多数美国总统的政治生涯。但一以贯之的政策主线确实存在。二战结束次年,美国外交官乔治 · 凯南发了一封长电报,提出在不发生直接战争的前提下全力遏制苏联扩张。之后几十年,美国执政党几次轮转,甚至不止一位总统遇刺,遏制战略基本维持了整个冷战。
在一切都碎片化的新环境下,“长电报” 不太可能重现,但对立的双方确实在一些问题上找到了共性。2023 年 3 月,美国国会召开了一场关于 TikTok 的听证会,一位众议员对接受质询的 TikTok CEO 周受资说:“我得感谢你,你做到了过去三四年难以想象的事——让共和党和民主党联合了起来。”
如果一项政策挺过特朗普、拜登两届政府,那它大概率也会在未来四年乃至更长时间被延续。相当一部分政策和中国公司相关,它们逐渐成为中国公司跨国贸易需要面对的新现实。
最显著的是不断被叠加的关税。拜登曾支持北美自由贸易协定和中国入世,形容特朗普关税政策时说它们 “鲁莽”,极具 “破坏性” 和 “灾难性”。但他在 2021 年 1 月上任后基本延续了对华关税政策。三年后,他甚至更进一步,不仅将中国进口电动汽车的征税率从 25% 提高至了 100%,还取消了延续了 86 年的小额商品免税政策。
对中国芯片公司的出口管制、将先进芯片工厂带到美国的主张,也从特朗普第一个任期开始延续到了今天。
因此,我们整理了过去 8 年美国主要对华产业政策变化,以及特朗普的最新想法,试图从两届极端对立的政府、轮替立法者的主张中,找到共识的影子。
左右滑动查看
中国公司最先遭受的冲击:60% 的商品关税
跨境电商很可能是特朗普上任后最先受到关税政策冲击的行业之一。冲击将来自两部分:一是小额商品免税政策将收紧;二是所有来自中国的商品都可能会被征收 60% 以上的关税。
小额免税政策指的是美国居民每人每天可以从国外购买价值 800 美元以下的商品,并无需为此缴纳关税。今年前 3 季度,中国向全球出口了价值 1.48 万亿元的商品,其中 34.3% 都流向了美国。
美国联邦应急管理局前副局长蒂姆 · 曼宁 (Tim Manning) 在今年 11 月称,政府可能会在 2025 年 1 月 20 日特朗普正式就任前就发布小额免税政策改革的最终方案,公众将有 30-60 天发表意见,最终新政可能在特朗普上任初期落地。
根据白宫发布的简报,收紧政策主要希望达到两个目的:对不公平竞争的商品(超低价、不符合卫生和安全监管标准)征收关税或限制入境;加强对小额包裹的信息审查。
小额免税政策始于 1938 年。美国海关考虑到小额商品的审核成本,以及为了方便美国游客从国外带纪念品回家,规定 1 美元以下的产品都不用再缴关税;1994 年,这一门槛上升到了 200 美元。
2015 年,这一门槛再次上升到 800 美元,当时奥巴马政府认为这将促进国际贸易和推动美国经济。正在大举招揽中国卖家的亚马逊受益于此,两年后,亚马逊 1/3 的国际卖家都来自中国,其来自第三方卖家的销售额也超过了平台自营销售额。
美国政府的态度在拜登任上发生逆转。据美国海关数据,2023 年,一共有 10 亿个包裹通过小额免税政策发往美国,相较于疫情前的 2019 年翻了一倍,其中 30% 是来自 Shein 和 Temu。今年前 5 个月,免税包裹就已经超过 7 亿个。
这些数据挑动着议员们的神经。“如果没有这个愚蠢的小漏洞,Shein、Temu 这些公司根本不会存在。”2023 年 5 月,曾在特朗普政府时期担任美国贸易代表的罗伯特·莱特希泽(Robert Lighthizer)在众议院听证会上说。截至目前,已经有至少六份议员提案,要求取消对中国货物的小额免税政策,不过均未进入立法阶段。
议员们担心,这些未经审查的包裹中,可能包含强迫劳动生产的产品、成瘾性阿片类药物、侵犯知识产权的产品。最重要的是,去年有价值 1900 亿美元的商品免税流入美国,加大了中美的贸易逆差,抢走了美国本土的工作机会。
2024 年政策收紧的趋势愈发明显。4 月,美国海关与边境保护局(CBP)要求报关行提供商品收据 / 发票,以防止商家通过低报商品价值来减免关税;一个月后,CBP 史无前例地暂停了一批报关行的小包清关资质,导致中国卖家部分货物因无法清关,其中不少商品来自 Temu。
小额豁免政策收紧后,几家跨境电商平台中 Shein 可能受到最大冲击。9 月的白宫简报明确提出,纺织、服饰这类敏感产品未来将不再有小额豁免资格。鞋服品类在在 Shein 销售额中占比超过 40%,在 Temu 占比约 30%,美国进口的纺织服装中 33% 都来自中国。
过去一年半,Temu、Shein 等跨境电商平台推出了半托管模式以应对挑战:商家先批量把货运到海外仓,再从本地发货。即使未来加关税后平台商品价格优势被削弱,但与亚马逊相比仍有优势;本地发货还能将配送时间从两周缩短到 1 周内(2-7 天),并扩充食品、图书、家居大件货等品类。
做好半托管并不容易。Temu 主力拓展的亚马逊商家大多只将此作为清库存渠道,而随着 Temu 在年中取消运费补贴、不再按照亚马逊同款商品价格的 85 折核价后,他们变得兴趣寥寥;Temu 也曾尝试让原本做全托管、甚至没有出海经验的拼多多商家做半托管,但商家需要自己支付干线、尾程履约和海外仓储费用,他们的忠诚度也取决于平台补贴力度。
据了解,Temu 的半托管业务进展远未达到原定 200 亿美元销售额的预期。目前 Temu 已经将上千人的招商团队转为了类目运营,工作重点从招新商家转向了运营好存量商家。
特朗普并未明示过是否会取消小额免税政策,但在大选期间他已提出,要对中国商品加征更高关税,让海外公司承担更高税收。然而现实是,这笔税收最终将会加到商品价格上,最终由美国消费者承担。
堵上更多路径,对中国汽车和配件的限制变得更为严密
2017 年,中国仅仅是美国第六大汽车及零部件进口国,排在墨西哥、加拿大、日本、德国与韩国之后,从中国进口的整车数量在美国进口车总数中的占比甚至不足 0.5%。即便如此,特朗普政府还是在 2018 年对中国汽车(含燃油车、电动车)加征了 25% 的关税。
拜登上台后,不仅延续了特朗普的关税政策,还进一步把中国进口电动汽车的税率从 25% 提高至了 100%。
中国车企始终有规避的方法——先绕道墨西哥再出口至美国。2018 年,特朗普在其首个任期内批准了《美墨加协定》,为墨西哥提供了每年 260 万辆小汽车出口的免税配额。随后,拜登政府又推出了 “美国供应链行政令” 与《通胀削减法案》,进一步利好从墨西哥卖到美国的汽车。
越来越多中国主机厂及零部件公司打算在墨西哥本土建厂生产。2023 年初比亚迪年初宣布将投资 10 亿美元在墨西哥建电动汽车工厂;上汽名爵、奇瑞以及江淮也都有计划或已经在墨西哥建厂。
随着此次特朗普重回白宫,这条捷径即将被封堵。2024 美国大选期间,特朗普已多次喊话称,要对来自墨西哥的中国品牌汽车征收巨额关税。10 月,特朗普在底特律经济俱乐部的演讲中,把上任后计划加征关税的额度从原先的 100% 上调到了 200% ,“甚至会更高。” 他的目的是希望迫使车企在美国当地建厂,“如果中国和其他国家想来这里销售汽车,他们将在这里建厂,雇用我们的工人。” 特朗普说。
据海外媒体报道,在美国的压力下,墨西哥联邦政府将停止为外国车企提供低成本的公共土地,或为电动汽车生产投资减税等激励措施;同时还会与中国汽车制造商保持距离,暂停与它们的任何会晤。
抬高关税是为了让更多企业在美国投资建厂。相比高额关税,反复摇摆的汽车政策可能会更显著地破坏美国汽车市场在未来的吸引力。
相比拜登积极通过补贴政策扶持电动车行业,特朗普认为美国应该借助石油为经济提供动力。在他看来,对电动汽车的扶持将导致美国依赖中国提供的电动汽车零部件和太阳能电池,并导致传统汽车工厂裁员。
特朗普在其第一个任期内放宽了尾气排放标准;拜登上任后又推出了最严汽车排放标准;现在特朗普又再度考虑放松对燃油车的打压,并计划取消加州制定本州汽车尾气排放标准的权力。
政策的不稳定性将影响车企做前瞻性投资,以及向电动化转型的动力。比如通用汽车就在电动化路径上摇摆不定;福特虽然起步较早,但由于电动汽车部门长期高额亏损拖累业绩,近期已将新电动汽车生产平台的上线时间延后至 2027 年。
去美国和墨西哥造锂电池、建汽车供应链一再遇阻
2021 年底,宁德时代高层称,要让宁德时代成为 “全球的宁德时代”。当时,这家公司已占据中国动力电池市场的半壁江山,下一步计划是在全球市场拿下半数份额。
几个月后,宁德时代创始人曾毓群飞往美国和加拿大考察建厂。美国是仅次于中国与欧洲的全球第三大新能源市场,正对从中国进口的锂电池与汽车零部件征收 7.5% 的关税。
2022 年 8 月,美国总统拜登签发《通胀削减法案》打乱了宁德时代的扩张计划。该法案规定,美国政府将为在北美(美国、加拿大和墨西哥)本土制造的每辆电动车减免 7500 美元税款,但有一项限制条件——如果这辆车的电池 / 配件由 “外国敏感实体” 制造或组装,免税额将减半。这意味着如果美国汽车公司购买宁德时代的电池,将无法拿到完整的免税补贴。
为了继续与当地车企合作,中国电池公司只能放弃在美国建厂、直接卖电池,转而做技术授权——双方共建电池工厂,中国公司不占股份,只通过负责建设电池产线、搭建供应链、调试产线设备和管理制造流程收取专利费与服务费;工厂资本开支则由美国车企承担。技术授权的收益只有建厂卖电池的 1/3 左右。
受新法案影响的还有一批服务特斯拉的中国汽车配件厂商。一位特斯拉人士告诉我们,特斯拉在 2022 年底便开始储备除中国本土供应商之外,有欧美背景的第二供应商;要求中国核心供应商远赴墨西哥建厂,甚至警告它们:如果无法在 2024 年内建好墨西哥工厂,可能会失去特斯拉美国市场的订单。
中国拥有全球最高效且完整的电动车零件供应链,特斯拉希望把这个链条搬到贸易摩擦范围外的墨西哥。据我们不完全统计,截至 2023 年四季度,三花智控、拓普、银轮股份等超过 70 家特斯拉的中国零部件供应商都已在墨西哥建厂。
拜登政府至少还希望推进绿色能源,减少碳排,有时会对中国出口的新能源设备网开一面。特朗普重回白宫后,中国的锂电池和汽车零件供应链面临挑战将更严峻。
2024 年美国总统大选期间,特朗普多次强调,将叫停支持电动车和绿色能源的《通胀削减法案》,他认为这是在用一种不公平的补贴方式扼杀美国汽车业。补贴取消后,中国电池公司通过技术授权与车企合作的模式便不再成立。
另一边,特朗普不仅提出,要把中国产品关税税率提升至 60%,又在美国汽车重镇底特律扬言要对在墨西哥的中国汽车和零部件公司征收 100% 的关税。他称此举是为了保护美国免受其他国家利用墨西哥的低税率,把产品 “走私到美国。”
特斯拉原本也有在墨西哥建厂的规划,但很快被马斯克叫停,并将建设时间延至美国大选后。那些被特斯拉要求远赴墨西哥建厂的中国零部件公司就没那么幸运了,它们被留在了美墨边境线外,如今只能跨过国界给特斯拉得州工厂供货,等待着随时会降临的高额关税。
2024 年 8 月,恒隆集团及恒隆地产荣誉董事长陈启宗在论坛上提起去墨西哥建厂的朋友,“不了解美国的文化,去海外投资是很危险的。你以为你可以,恐怕历史会证明,你也不一定可以。”
出口管制、补贴和关税,都是为了让最先进的芯片留在美国
半个月前参加乔·罗根(Joe Rogan)的播客时,特朗普说《芯片与科学法案》(CHIPS and Science Act)太糟糕了,美国向富有的芯片公司补贴了几十亿美元。彼时还在争取选票的他承诺,会用关税而不是贴钱,将芯片工厂带到美国。
同为共和党人的众议院议长麦克·约翰逊(Mike Johnson)附和说,可能寻求废除《芯片与科学法案》,但很快道歉并撤回了这番言论。
两党在芯片政策上的分歧,远比特朗普声张的要小得多。对中国芯片公司的出口管制、将先进芯片工厂带到美国,都是从特朗普第一个任期开始的。
2018 年,特朗普政府将中国存储芯片商福建晋华列入实体清单,并起诉其窃取美光的商业机密,将中美两家芯片公司的商业争端上升为国际贸易冲突;同年,特朗普政府开始阻止荷兰光刻机制造商 ASML 向中国出口最先进的 EUV 光刻机。
2020 年 5 月,美国商务部要求任何使用美国设备或技术的芯片公司,必须得到美国政府许可,才能向华为供货,禁令于 9 月生效;同年 12 月,美国国防部将中芯国际列入贸易黑名单,默认拒绝向其发放出口许可证,以防止中国获得 10 纳米以内的先进芯片制造能力。
特朗普任内还以行政令的方式叫停了博通对高通的收购案。博通的 CEO 是马来西亚华人陈福阳,总部设在新加坡,高通则是美国市值最高的芯片设计公司之一,特朗普认为这笔收购会危害美国国家安全。在他任内的最后一年,台积电宣布投资 120 亿美元赴美建厂,虽然这笔投资一度遭到台积电创始人张忠谋的反对。
拜登上任后,将先进芯片出口的限制对象,从具体公司扩展到整个中国大陆的芯片产业,并用大手笔补贴激励芯片制造商在美国建厂。
2022 年 8 月,拜登签署《芯片与科学法案》,当中包含 527 亿美元的芯片产业补贴、相关投资税收减免、对芯片行业人才的培养,以及针对中国的排他条款——拿了美国政府补贴的公司,十年内禁止在中国大陆扩产先进芯片。
2022 年 9 月,英伟达和 AMD 透露其顶级 AI 芯片对华出口受限;一个月后,拜登政府宣布全面限制先进芯片的对华出口,包括高性能的计算芯片、先进的芯片制造设备等,并限制美国公民在华从事芯片开发和生产。
拜登政府此后一直在制定更严格的规定,限制芯片产品和技术流向中国。荷兰和日本等盟友也在多轮谈判后同意配合美国,限制对华出口高端芯片制造设备。
到这次总统大选前,《芯片与科学法案》中批给芯片制造商建厂的 390 亿美元,超过九成已经完成初步分配,很大一部分给了英特尔、美光、格芯等美国本土的芯片制造商。台积电拿到 66 亿美元,代价是将美国建厂投资提高到 650 亿美元,是最初承诺的五倍多。
担忧特朗普反复无常的英特尔、台积电和三星们,如今正加紧跟拜登政府敲定合同细节,好让补贴落袋为安。
无论拜登还是特朗普,其芯片政策的根本目的一致——阻止中国拥有先进芯片,让美国重新拥有制造先进芯片的能力。
区别在于二者达成目标的方式。芯片是全球化分工最复杂和精细的产业,美国擅长芯片设计和 EDA 软件,中国台湾擅长芯片制造,韩国擅长存储芯片,日本擅长芯片设备与材料,荷兰拥有光刻机巨头 ASML。拜登政府和盟友交好,得以从各个环节限制中国芯片产业的发展与进步。
不过技术封锁历史上从未成功过,甚至适得其反。此前因为芯片产业链过于复杂、精密,中国芯片产业为回报会选择更容易做的细分领域。但当芯片全球供应链不再开放,整个产业面前不再有其他选择,只能走最难的路。
TikTok:最有影响力的中国互联网产品弥合两党分歧,但不一定会被禁
TikTok 是唯一一款在美国有显著影响力的中国互联网产品。据我们了解,TikTok 目前在美国的日活跃用户数已超 1 亿,注册用户数则达 1.7 亿,涵盖了这个国家一半的人口。
在特朗普与拜登两位总统的任期里,TikTok 均遭到了 “不卖就禁” 的威胁。2020 年 8 月,特朗普连下两道行政令,禁止美国个体和企业与字节跳动及其子公司进行交易,并要求字节放弃对 TikTok 的控制。
总统下达行政令不需要经过国会的立法流程,便捷又迅速,但可能因为违宪而被法院推翻。TikTok 以及平台上的创作者抓住了这个漏洞,向法院起诉特朗普政府,并最终获得了法官颁发暂缓行政令执行的初步禁令(Preliminary Injunction)。2021 年 1 月,特朗普输掉大选,有关 TikTok 的行政令也因此被撤销。
拜登上任后发起了新一轮攻势。相比特朗普不按常理出牌,这位担任公职超 50 年的总统显然做了更充分的准备——推动国会立法,滴水不漏地封禁 TikTok。
2024 年 3 月,《保护美国人免受外国对手控制应用程序的侵害法案》(H.R. 7521,以下简称 “应用法案”)亮相,迅速获得众议院、参议院和总统的支持,两党联手在两个月内完成了立法。法案在众议院接受审议时,来自共和党的众议院议长迈克 · 约翰逊(Mike Johnson)更称这是 “一项重要的两党措施”。
根据该法案,字节需要在立法完成后 180 天内,即 2025 年 1 月 19 日前出售 TikTok,否则这款产品便会遭到封禁。1 月 19 日恰好也是新一任美国总统宣誓就职的前一天。
禁令还未实施,但 TikTok 的业务已开始受到影响。2024 年初,TikTok 电商暂缓进入日本、韩国、德国等八国。据我们了解,这主要是为了要把资源集中起来,稳住美国市场。一位 TikTok 人士称,如果不能让美国商家感受到平台在持续投入,他们有可能恐慌式出逃。
字节的中国员工赴美工作、旅游也受到了限制。多位 TikTok 人士告诉我们,2023 年下半年起,公司能提供的 L1b 工作签证指标明显减少;一些同事还被要求,每个季度只能在美国停留不超过 30 天;部分人在申请旅游签证时,被签证官要求接受行政审查。
不过 TikTok 并非完全没了机会。目前 TikTok 和字节已向美国哥伦比亚特区联邦巡回上诉法院提交诉状,要求美国法院裁定美国国会通过的法案违宪、阻止美国司法部实施该禁令。巡回上诉法院将在 2024 年 12 月 6 日前作出判决。这仍不是终点,TikTok 还可以继续上诉至美国最高法院,以期最高法院驳回立法。
字节与 TikTok 在向巡回法庭发起的 “针对 ‘应用法案’ 合宪性的审查请求” 中称,在 270 天内剥离 TikTok 在美国的运营、与 TikTok 的全球一体化业务脱钩,在商业、技术和法律上都不可行;而强行封禁 TikTok 则涉嫌违反美国宪法第一修正案中所提到的,“国会不得制定任何法律 ...... 限制言论自由。”
字节还在加大游说的力度。据我们统计,今年前三季度,字节游说的金额为 806 万美元,同比增长近 9.5%;与上一年相比,字节的游说对象新增了美国国土安全部与退伍军人事务部。
帮助字节游说的人数则从 49 上升至 53,新增的四人全部来自美国顶级游说机构 Ballard Partners,其中包括该机构的创始人布莱恩 · 巴拉德(Brian Ballard)。
巴拉德与特朗普相识超 30 年,担任过特朗普集团在佛罗里达州的政府说客。2016 年总统大选时,巴拉德是特朗普在佛罗里达州的财务委员会主席,也是为特朗普团队在全国募集资金最多的人。特朗普入主白宫后,巴拉德被认为是华盛顿最有影响力的说客。
特朗普今年以来的表态也让事态看上去有了些转机。他推翻了自己四年前的观点,称不认可针对 TikTok 的禁令,Facebook 和创始人扎克伯格才是 “人民的敌人”;TikTok 内,特朗普开设个人账号 @realDonaldTrump 并称当选后 “永远不会封禁 TikTok。” 自己的社交平台 Truth Social 上,他发文号召 “那些希望 TikTok 能留在美国的人,投特朗普!”。
特朗普治下的司法部虽然没有权力不执行某条法律,但可以决定执法的优先级,比如适度延后执行对 TikTok 的禁令,为其争取更多的求生空间。
美国总统没有单方面推翻或废除一项法律的权力,但可以推动国会通过重新立法来废除或修改某条法律及条款。奥马巴在自己的第二个任期内就曾多次公开喊话称,禁止同性婚姻的《捍卫婚姻法案》违宪,民主党的议员们顺势提出用《尊重婚姻法案》(Respect for Marriage Act)代替旧的《捍卫婚姻法案》(Defense of Marriage Act),要求联邦政府保护同性婚姻与跨种族婚姻。
不过无论选择哪条路,特朗普都是在与 “国家安全” 这一两党的最大共识做对抗,这显然不会容易。而现在的问题也变成了,在俄乌、中东、移民这些当务之急面前,TikTok 是否值得特朗普付出更大的努力来拯救。
不止一个市场
二战后,美国一度是自由贸易和全球化最坚定的支持者,牵头新建一套汇率和关税体系,方便大公司——最开始主要是美国大公司——四处寻找最便宜的土地、劳工,产出商品,再销往世界各地。现在叙事反了过来:消除贸易逆差变成头号目标,国内制造高于一切。
开放和回撤都源自同样的动机。曾经,只要市场开放,美国公司就能赢。今天,用马斯克的话说,没有贸易壁垒,中国汽车公司 “差不多能摧毁世界上大多数汽车公司”。
这共识形成缓慢,又不可阻挡。拜登曾支持北美自由贸易协定和中国入世,明确反对特朗普关税政策,但在任期内回撤有限。政治光谱另一侧,到今年大选时,贸易平衡已经成了共和党的核心主张,“关税” 被写入竞选纲领。
过去八年,美国关税政策收效甚微。2016 年底,美国净进口占 GDP 的比例为 2.7%,除了在中美贸易战开始后短暂收窄外,美国的贸易逆差实际上一路走阔,直到 2022 年达到占比 3.8% 的高点。今年前十个月,中国对美国的贸易顺差比 2016 年同期还高了近 51%。
对此,特朗普提出的策略是变得更激进:对中国征收 60% 的关税,对其他国家也提高至 10%-20%。按照投资银行 Evercore ISI 的估算,这将把美国对外平均税率顶回 1930 年代的水平。
特朗普所挑战的是冷战结束后的头 20 多年里自然形成的跨国分工合作体系。这个体系塑造了我们熟悉的世界:一部 iPhone,由库比提诺设计、在台南刻芯片、到郑州组装,运行的服务大多来自中美两国的公司;一吨多重的汽车,3 万个零部件售价还不到 10 万元人民币;从北京到莫斯科再到纽约,星巴克、可口可乐都是同样的滋味。
瑞士信贷分析师佐尔坦·普尔萨尔(Zoltan Polzsar)在 2022 年发表的文章《战争、通胀、经济与中美俄欧的地缘政治博弈》中指出,全球供应链带来了多年的 “低通胀、高增长”,各方收益:尽管美国大众收入多年没有增加,但中国生产的便宜商品,提高了他们的实际购买力。
当信任被磨损,经济冲突、甚至武装冲突爆发,全球主要经济体都期望建立自己能完全掌控的供应链、让制造能力和工作回流。相对应的,需要所有人心甘情愿接受更高的成本、更不便利的生活。三届美国政府做出了选择。
可关税政策的效力只以国境线为限,美国的政策或许可以 “用市场换投资”,为 3 亿多美国人带去更多就业机会,但这无法左右全球剩下 70 多亿人的市场。
2023 年时,中国对拉美、东盟、非洲的出口金额分别是 2016 年贸易冲突全面爆发前的 2.3、2.4 和 2 倍,其中东盟已经超过美国,成为中国最大的出口市场。商流改道有一部分是为了转口贸易,但更多企业也同时在这些地方扎根,对冲被美国挡在门外的风险。
左右滑动查看
“两个世纪以来,美国在世界上所起的作用,似乎总是在过分卷入和退守本土之间摇摆。” 总结美国对外政策特点时,基辛格写道。政治上如此,经济上也是如此。
题图来源:《总统杀局》